上学的路总是那么长。
三年级之前上学的路要穿越整个村子,走过长长的河堤,穿越一片玉米地。对于小小的我来说,那是一段很长、但充满了趣味的路。
偶然飞过的蝴蝶、拦路抢劫的大公鸡和狗、人家的菜园子里我没见过的小树、从院墙蹿过有着长长尾巴的*鼠狼、从人家墙缝中长出来的一丛小草……都是我漫长上学之路上的惊喜。
河堤旁柳丛里的野菜长得永远那么茂盛,而水闸下面平缓的溪流中往来忙碌的小鱼又是那么让人着迷,不管多苦涩的野果都在品尝之列,吃了带刺的酸浆草不小心会被刺卡住嗓子的,可是被卡了多次之后还是勇敢地一次次吃下去,旁边周家的坟地里树高草茂,有时还能发现在里面安家落户的野鸭。
稻田和野鸭乡村里悠然散步的牛我上学常常迟到,老师一次次的教育都不能让我痛改前非,老师自己也迟到,有时候在路上碰上了,带着我们一起去采野菜。婆婆丁、柳蒿芽、小根蒜是我们的最爱,婆婆丁苦,如果徒手也不是很好采,柳蒿芽嫩,一掐就断,但须得河边才有,小根蒜根深叶细,得用铁锹挖出来然后在土里翻找才成。我们是去上学的,自然不会带着刀片和铁锹,采柳蒿芽又不安全,小河虽然不深,可我们也不高啊,最后我们就跟着老师帮他找野菜,然后徒手薅婆婆丁,有时候能薅上来完整能吃的,有时候就只薅了一手碎叶子,献宝似地带着满手杂草送给老师,老师也不嫌弃,一一装在蛇皮兜里,现在想来,她回家后得怎么挑呢?
迎风播种的蒲公英三年级读完了,小学校因为房子太破旧而被拆了,我们也长大了一点点,就去了离家更远的新学校了。去新学校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穿过卢家村,一条穿过山,我喜欢走穿山的那一条,虽然有点远。
卢家村顾名就能思义,村里人以姓卢的居多。那时候卢家村很脏,卢家村的孩子爱劫道,应该说是“截道”,他们不是为了抢劫什么,而是单纯地想要把路堵上,不让我们村的孩子们过去。等我需要经过他们村子的时候截道的孩子们已经被我们村的孩子“教育”好了,我享受了强壮前辈的劳动成果。当然当我经过时是不知道这些的,我是听着姐姐们的“截道”与“突围”的故事长大的,胆战心惊地通过几回之后,发现风平浪静,内心居然还涌起一股失落之感,因为姐姐们教的“突围”技巧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内心的那种生不逢时之感让我不愿意再从卢家村经过了。
穿山的那一条路成了我的最爱,如果我起得够早,如果天气晴好,我是定要走穿山路的。先要穿过一片我们村的稻田地,走过田埂时要小心稻叶会划伤小腿的,更得小心拉拉秧,只要被拉拉秧挂住就要立马退走两步,再将它从腿上摘去,这样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如果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腿上就会立马被它的刺划出长长的几道血印子,我小时候可没少受伤。那时候在腿上留下的疤痕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甚至有时候会怀疑我真的常常从那条路走过吗?如果走了,那些腿上的伤痕怎么都没留下呢?
稻田中间会有小池塘,春末夏初的时候能在池塘里发现满满一池的青蛙卵,一串串漂在水里,摸上去滑滑的。
青蛙穿过了稻田之后山路就好走了,路上都是矮矮的小草,踩上去软软的,开花的蒲公英在风里招摇,一边走一边采下几朵蒲公英的种子,向着土壤肥沃的地方吹去,会觉得这丛蒲公英受了我莫大的恩惠了。一丛丛的猪耳菜生命力是那么顽强,长在路边,我们踩了那么多年,它们还是那么健壮。春天的冰凌花**白白的是那么美,当然,春天来时,也要提防山里的草爬子,我很小就被告知要提防这东西了,因为它只吃不拉,咬住人之后再也不放开,直到钻进你的肉里,如果不幸被它咬住不放了,只好用刀把它从肉里剜出来了,我一听就心惊肉跳。尽管我十分小心,可还是被草爬子光顾过,幸好我在它似乎还没选好到底哪一个地方的血肉最好的时候就发现了。
我正在上课,突然觉得有个东西在大腿上爬,又不敢扰乱课堂,只好悄悄把裤子挽起,然后把这个爬来爬去的东西抓住。一看是草爬子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那节课后来老师说了什么一点都没记住,脑袋里装的是满满的庆幸。
这样惊险和刺激让我对山路情有独钟。走山路除了有奇遇,还有意外收获。夏末能采到不成熟的酸榛子吃,运气好的的时候还能挖到四叶参,我遇见过四叶参。小姨家住大山附近,她们村就有常去山里的采参人,那些人说参有灵性,生长时间长的还能成精,变成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发现采参人就悄悄跑了,小姨说,要是在大山里遇到陌生的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就一定是人参在搬家,这时候一定要立马画一个圈,把她们圈在里面,他们就走不了了。我遇见四叶参时,手里什么工具也没有,它的根扎得太深,我用手指和它奋战了两个多小时候还是没能把他挖出来,我又舍不得把它弄断,于是决定第二天带把刀再来,可是第二天怎么也找不到它了,我现在还在怀疑,是不是我遇见的四叶参也变成个穿红肚兜的娃娃跑了。
山里除了有榛子、四叶参外,还有猴脸教鞭,我要迟到时,就会在长着猴脸树的地方停留,选取粗细适合又长又直的一根折下来,献宝一样的给老师送去,老师这时候一般会用我递给她的教鞭抽打我厚厚的棉袄,班级的同学们大笑一阵,我就蒙混过关了。大雪封山,路不好走,我自然会迟到。
……
去年我回家了,我的外甥女也在上小学,村办小学撤销了,孩子们一律要去乡里的中心校上学。她的上学的路不需要像我一样靠自己的双脚长途跋涉。
在我走过四季的那条路上,冬日里雾凇中一面踹树一面跑的孩子们没了,在路边水沟的薄薄的冰层上打出溜滑而掉进水坑的孩子们没了,早早走在路上勤奋的烧炉工没了,一面上学一面打雪仗的小伙伴没了,一面回家,一面挖野菜的小姑娘没了,路上引人尖叫的肥嘟嘟的甲板虫没了,大雨中,一面奔跑一面尖叫着回家的孩子们没了……我们的生活消失了。
我的小学变成了田地,变成了养猪场,我儿时的天堂如今要么郁郁葱葱,要么臭气熏天,现在的孩子们去哪了呢?他们挤进校车,几十个孩子挤进限乘十几人的校车里,他们在校车里看厌了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致之后转而盯着自己手里的手机,他们上学的路要比我们的长得多,但用在路上的时间却比我们短,长路上,呼啸而过的校车让他们的肢体不用受再受我受过的伤,不用再挨我挨过的累,但他们的灵*也像校车的门一样,被紧紧地关住了。
我站在村口,望着自己走过四季的路,那是一条再没有泥巴,但也没有小草悄悄冒出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