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记忆继续在盘旋,在我们这里,或者在我们家,从来没吃过咸鸭蛋。咸鸡蛋倒是尝过几次。每次和姥姥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老头儿提着一个竹篮子,里边放着十几个青色的蛋。我问姥姥,那是什么?姥姥说:鸭蛋。你不能吃鸭蛋,会考鸭蛋的。
其实哪儿是不能吃,是吃不起。但姥姥疼我,拽着我这个小馋猫说:“回家,姥姥给你做。”
姥姥把一个很大很深的广口罐头瓶子从里到外,拿着钢丝球洗得干干净净,在太阳底下,沾满水珠的广口瓶子,也熠熠闪亮。姥姥会把瓶子里里外外清洗个干净,底儿朝天支架在一边儿,控干水。待桌子上留下一个一片干了的水渍,涩白白的,我打那时,就有个肯定,白色的东西都会很涩。
我不太记得姥姥是怎么做的咸鸡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不是看到了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压根不会以为我还有着这段回忆。
倒水?撒盐?然后五六个生鸡蛋扑通扑通顺着姥姥的手,滑入瓶子里,静静地潜水一周。这一周,整个广口瓶子都是我的希望,我总想打开看看,但姥姥坚决不许。“打开就跑气了,一下子就成了臭鸡蛋。”为了不让咸鸡蛋变成臭鸡蛋,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手,克制自己的馋心思。一周,真是很漫长啊。
当在中午姥姥告诉我,晚上回来吃咸鸡蛋时,那个下午去上学,我简直是逢人就说,见人就告,好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有同学说:“能给我带一个不?”
我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明天我就给你拿一个。”
晚上,坐在饭桌前,一颗咸鸡蛋被姥姥一道切开。一口下去半个,觉得自己就像吃了一把加了咸盐的锯末,一下子,那种欢天喜地的心情来了大跳水。但姥姥不允许我吐出来,塞了两口馍馍,硬硬地咽了下去。
“哪儿是你那么吃的。应该……”
但我却再也不想碰那个东西了。
一直过了十几年后,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让我不淡定了。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鸭蛋。别处鸭蛋有偶有双*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是浅*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汪曾祺的文章就是让人一读就流口水。第一次同学推荐我一定要去看看他的《人间草木》,还标榜,吃货必看之作。这下可好,让我这个从来不下厨的人,也忍不住往厨房里跑,告诉正在做饭的某人说:“哎,汪曾祺做这个可好吃了,你要不要试试?”
实在做不来的,就像这个高邮鸭蛋。那就某宝逛一逛,淘一些当地的小吃。筷子一扎,红油就突突突往外冒,就如汪老的文字,一串儿串儿蹦到脑海里。但不晓得为什么,至今没有吃到过汪曾祺笔下的双*蛋。青皮儿,红油,白瓤儿,不太咸的蛋香,忍不住,就上馍馍吃上两个。
文字总有一种力量,就是能瞬间唤起身体里的某个部位的记忆。在那一个刹那,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深处何处?也无所谓身在何处。
前几天,回走曾经住过的地方,那里几个出口都因为疫情被封了街道,只留一个出口可以供居民进出。我要到小区里,就必须要登记。在等待登记时,我看到17年前的非典期间,一个小姑娘,手里握着一张通行证,高兴地往出跑,她奉了姥姥之命,要去跑个腿儿。
从小区出来,路过一个被铁皮封住的路口,马路牙子边儿有个小缝儿。我看着那个碗口大小的缝儿,这道门,挡住了人流的来往,却挡不住思想的穿越,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在李欧·李奥尼《田鼠阿佛》的故事中,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眼看着冬天已经不远了,小田鼠们开始采集玉米、坚果、小麦和禾秆。从早到晚,他们全都在忙活儿——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阿佛。
“阿佛,你为什么不干活儿?”他们问。“我在干活儿呀。”阿佛说,“我在采集阳光,因为冬天的日子又冷又黑。”他们看到阿佛有时就坐在那儿,盯着草地看。他们说:“那现在呢,阿佛?”“我在采集颜色”阿佛简单回答道:“因为冬天是灰色的。”还有一次,阿佛好像要睡着了。“你在做梦吧,阿佛?”他们有点责备地问他。可是阿佛说:“哦,不是的。我正在采集词语,因为冬天的日子又多又长,我们会把话说完的。”冬天来了。当第一场雪飘落时,五只小田鼠躲进了石墙里的藏身处。一开始,有很多东西可以吃,小田鼠们在一起讲着傻狐狸和蠢猫咪的故事。他们是快乐的一家子。可是他们一点一点地啃光了几乎所有的坚果和浆果,禾秆没了,玉米也成为回忆。石墙里很冷,没有人想要聊天。这时他们想起了阿佛说起过的阳光、颜色和词语。“怎么样,阿佛,你的那些东西呢?”他们问。“闭上眼睛”,阿佛边说着边爬上一块大石头,“现在,我带给你们阳光。你们感觉到了吗?它的金色光芒……”就在阿佛说到太阳的时候,那四只小田鼠开始感觉暖和些了。那是阿佛的声音吗?它有魔力吗?“阿佛,那颜色呢?”他们充满渴望地问道。“再闭上眼睛”,阿佛说。于是他跟他们说起蓝色的长春花,长在*色麦田里的红色的罂粟花,还有草莓丛中的绿叶子。阿佛说着,他们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颜色,就好像画在他们的脑子里一样。“还有词语呢,阿佛?”阿佛清了清嗓子,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像站在舞台上那样,他说,“谁在天上撒雪花?谁融化地上的冰块?谁会把天气变好?谁又会把天气变坏?谁让四叶幸运草在六月里生长?谁熄灭了阳光?谁又把月儿点亮……
平日收集到什么,就能获得什么,在胃以衰老,消化减慢的年龄,只有靠着文字给予食物的力量。汪曾祺给我是现实中肠胃的满足,是打捞起我曾经对食物、味道的渴望,而李欧·李奥尼则是给我另一种食物,将打捞起来的回忆,放在阳光下,渲染上金色的光芒,用一种自己喜欢的语言,表达出来。
忍不住又想到一个故事。台湾的《妈妈,买绿豆》,别看都是简单的小故事。但都是钓鱼高手。每次拿来一读,每一处的文字,都能打捞上闪着金光记忆。
阿宝喜欢和妈妈去买菜。他每一次都说:“妈妈,买绿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呢?鸡蛋、红豆、*豆、冰激凌等。绿豆装好,下一步干什么呢。对了,去称量付钱了。“阿宝,到家了,别玩了”“妈妈,快点!煮绿豆。”我来洗绿豆“妈妈,怎么还不煮呀?“要泡大了才能煮呀。”“妈妈,你看,绿豆变大了。”“哇!万岁,煮绿豆了。”溢出来喽!“妈妈,放糖。”“好甜哦!”“不烫了耶!”“吃绿豆啦!”“吸溜——”“好棒,做绿豆冰”“咦!一颗绿豆!”想一想,一颗绿豆,怎么办?“啊!有了”“种在瓶子里”一天,两天,三天……哇!绿豆发芽了!“阿宝,要不要吃绿豆冰啊?”“妈妈,你看,绿豆长大了。”
所有的细节,都被这个小孩儿放得大大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落下,任何惊喜都不放过。这样的语言和思想,连一粒不小心疏忽漏掉的绿豆,都不放过,依旧给与生命,让它发芽,有了生命,有了生生不息的延绵。绿豆在长大,小男孩儿在长大,我们也在食物中,长大。